一緒にいてるよ

 

  

  深海。

 

  當佐倉杏子再度睜開雙眼時,所映入眼簾的便是這片無邊際的深藍。  

  ──足以吞沒一切的,悲傷之海、人魚的悲歌。

 

  如今留存於沙耶香世界的,僅有由無盡悲愁與絕望相織的淚水爾爾。

  ──如此而已。

 

1.

 

  ──「一緒にいてるよ。」 

 

  又是那道溫潤而輕柔的嗓音在耳畔響起。

  那是一道悲傷卻也蘊含著溫柔的悅耳女音,似曾相識而令人無比懷念的聲音。然而,美樹沙耶香卻始終回憶不起,這美聲的擁有者究竟是何方神聖,也無從得知自己又是在何時何地聽見這些話的。

 

  ──大概是錯覺吧?  

  「吶小圓,妳剛才有說什麼嗎?」雖然覺得不太可能,但以防萬一還是問問看比較好。

 

  「咦?沒有哦。怎麼了嗎,沙耶香?」坐在一旁默默吃著便當的嬌小友人,鹿目圓一臉疑惑地歪著頭應聲。  

  「啊哈哈沒什麼,別在意──繼續吃飯吧!」……果然是錯覺呢。沙耶香邊搔搔頭,邊嘿嘿地乾笑了幾聲後轉移話題,便拿起手邊吃到一半的麵包輕輕一咬。最近老是這樣,時不時便像剛才那樣恍神。

 

  真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怎麼了?想著想著,沙耶香不禁再度嘆了口氣,面露疲憊地望著手中的麵包發愣。令人心煩的事全都盤繞在心頭,自然也就沒什麼食欲,就連手上所剩的麵包都難以下嚥。 

  溫煦的微風徐徐吹拂,少女湛藍的髮絲輕盈地在半空中旋舞,陽光宛如金沙灑落在身上。

 

  而沙耶香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樣都看在圓的眼裡。從小就是玩伴的她們,彼此之間的情誼就如同親人那樣親密,關於沙耶香的事小圓自然是清楚不過了,也明白平時乍看似男孩子的沙耶香,偶爾也是會表露內心纖細的一面。但是這樣頻仍分神的情況,想想她還真不曾遇過。將飯盒收拾完畢後,圓再次試探性地問道:「……沙耶香,真的沒事嗎?」 

  在得知魔法少女與魔女的真相、以及キュゥべえ所佈下的騙局之後,還能沒事嗎? 

 

  於此同時,圓也感到憂心忡忡。包括了沙耶香的反常,以及昨天她倆一同共睹的那件事──或該說是慘劇比較恰當──形同於惡夢的慘劇。

  如果一切都是夢的話就好了,畢竟那樣殘酷的事……一時之間圓根本無法承受,也不可能去接受。  

  「哎?啊!當然沒事了,妳看我不是好好的嘛!別擔心別擔心──」面對友人的關心,沙耶香只是露出如同往常的開朗笑容答道,接著便將剩餘的幾口麵包吞下肚裡。「倒是小圓才是吧,今天一直都是這副神色黯淡的樣子呢,我可不會娶這樣的新娘子回家喲──」明明自己才是最難過的卻還是去擔心別人嗎,真的是溫柔過頭了哪。但若是有這樣的新娘子,我一定會馬上把她娶回家的。

 

  正因如此,沙耶香並不希望圓為自己擔心,也不希望她仍舊沉浸在自責的心情裡而無法釋懷。  

  畢竟,她們是親眼目睹了那種殘酷不堪的事嘛……

  ──親眼目睹了,麻美前輩的慘死。

  以及靈魂在遭受無數絕望與詛咒的蹂躪後,魔法少女終將面臨的結局。

  而語一出,沙耶香便看見友人驚詫地瞪大了那雙獨特的櫻色眼眸,旋即便淚滿盈眶,雙手掩著口鼻不斷抽泣著。

  「抱、抱歉,小圓我不是有意要──」我真的是個笨蛋呢。明明不該再提起這種事的……

 

  「嗚嗯──沒、沒關係的……嗚……只是……」她更沒辦法想像此刻就在身旁的沙耶香,總有一天也會步上同樣悲慘的終局。當初,根本不該讓沙耶香與キュゥべえ簽約的,要是當時自己沒有去回應キュゥべえ的呼喚的話、要是聽循小焰的勸告的話,沙耶香也不會遇上這種事。 

  都是自己的錯。是她讓沙耶香陷入キュゥべえ的騙局的。眼淚終究不受控制地沿著臉顏不迭滑落,圓嬌小的身軀因悲傷與恐懼而顫抖著,將臉埋入沙耶香的胸口,脆弱地說。「我沒辦法想像沙耶香也會……」

  見圓難過成這副模樣,沙耶香的內心也鋪上了少許陰霾與不忍,胸口一陣煩悶。她不得不承認,悲嘆之種確實已悄悄在心底萌芽。無論上條恭介和仁美的事、麻美學姊的死亡或者是魔法少女的真相……這些都足以作為悲嘆之種孕育魔女的養分。

  她試圖以平靜的語調安撫圓,但反而卻落得自己也嗚咽了起來。「……別哭了嘛,要是被別人看見以為是我在欺負妳該怎麼辦呢?」

  ──沙耶香永遠無法忘懷,昨夜親手將自己所敬重、憧憬的前輩葬送時,那股心如刀割的悲痛。她甚至一度認為,當時倘若圓不在身旁的話,自己也會因為盤踞在心底的絕望而變成魔女的吧。

  「但是、沙耶香總有天也會像麻美學姊一樣的啊!杏子也是、小焰也是!」圓竭盡力氣地失聲哭喊著,這是沙耶香第一次見到圓如此悲痛的表情。

  「不、不要緊的!妳看,現在Soul Gem也只有一點點污穢而已嘛。」沙耶香伸出不停顫抖著的手,讓那清藍的Soul Gem佇立於掌心。終有一天,這純淨的Soul Gem將因詛咒與絕望而轉為汙濁並且孵生出魔女。「……所以不要緊的──因為我可是,正義使者嘛。」

  

  不要緊的。

  不要緊的。

  不要緊的。

  不要緊的。

  不要緊的。

  不要緊的。

  不要緊的。

 

  絕對。

  

 

  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是在騙誰啊?

 

  根本是自欺欺人嘛。

 

  ──真的是個笨蛋。

 

 

   「喂,妳還想這樣沒出息地消沉、愚蠢到什麼時候啊?」

  而就在此時,沙耶香的腦海中冷不防地響起了佐倉杏子這令人不快的語句。

2.

 

 

  依偎在路旁的潺潺小河倒映出少女們的身影。道路兩側的翠林不時隨風擺曳,樹葉沙沙婆娑,枝頭上休憩的鳥兒向著暖陽清啼。

 

  絳紅與蒼藍的兩抹倩影在盎然綠蔭間穿梭著。

 

  由於沙耶香還穿著學校制服,為了不引人側目杏子便提議走這條人煙罕至的小路──沒想到這傢伙意外地謹慎呢,沙耶香不禁這麼讚嘆。不過即使不想承認,這人仍是自己的前輩啊──然而她和麻美學姊是完全相反的利己主義者也是事實。

 

  ……之所以會看不慣杏子的原因,或多或少也和這有關吧。

 

  「吃嗎?」這時,從方才就只顧著吃、帶領沙耶香走在前頭的杏子,突然從懷中裝滿鮮美蘋果的紙袋裡拿出一顆豐美的蘋果,便旋過身將蘋果往沙耶香輕輕一拋,露齒一笑。「這可是我打零工賺錢自己買來的啊,可別再說不吃了。」或許是因為受了先前自己所說的話影響,杏子特意這麼補充了句。

 

  「……不用了,妳剛才也看到了吧,我沒什麼食慾。」這時沙耶香才意識到,與人分享美食這似乎是佐倉杏子獨樹一幟的示好方式。仔細一想,這傢伙從初次見面時貌似就一直吃個不停呢。「但還是謝謝妳的好意啊。」

 

  「是嗎?那我也就不勉強了──畢竟美食還是得在適當的時機享用才好嘛。」杏子那一襲炫麗奪目的赤紅長髮在徐風輕吹下飄逸,那雙流露出無所畏懼的堅毅的炯炯瞳仁,就這麼毫無顧忌地直盯著自己瞧,接著又繼續向前邁步。  

  啪噠啪噠。由那高筒靴敲響出的清亮踅音驀然喚醒了沙耶香塵封在心底深處的記憶。 

  ──總感覺,這景象過去曾在哪裡見過的樣子。凝望著那抹炫目的火紅色背影,沙耶香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幾許模糊不清的映像。

 

  「這裡呢,是我父親過去的教會。」廢棄的教堂。 

  「不准浪費食物,殺了妳哦。」掉落的蘋果,那人的憤怒。

  「妳和過去的我很像。但我已經看開了,妳卻還不斷犯錯下去,真是讓人看不下去了。」以及,那人的自白……

 

  「──唔,又來了。」腦袋頓時一陣發燙,沙耶香一面扶著雪額一面輕喘著。究竟是在哪裡呢?到底是在哪裡見過她?──為什麼一見到那火紅的身影,便有種懷念的惆悵感在心底油然而生?

  ……與佐倉杏子相識明明也只是和在自己成為魔法少女幾天後的事而已啊。

 

  發覺沙耶香還處在原地不動,已經走了一段距離、感到不太對勁的杏子便忽地回過身,以有些不耐煩的語氣催促,「喂,妳還在磨磨蹭蹭些什麼?站在那發什麼呆啊?」杏子的叫喚頓時將沙耶香從思緒中拉回了現實,她只是淡淡地應了聲沒什麼,便加緊步伐跟進。

 

   噴泉展開透明的雙翅飛向青空,旋即又如同天使下凡般地落在透著幾抹金光的水池中,濺起的水花在方才搭起的彩虹橋上漫遊。空盪盪的公園此時顯得格外幽靜,彷彿就身處與外界隔絕的世界似地。

  坐在長椅上的沙耶香有意無意地晃了晃雙腿,神情恍惚地凝望著眼前的噴水池。話說回來,本以為對方要帶自己去什麼特別的地方,沒想到卻是這種再普通不過的市立公園。一想到這點,沙耶香便莫名地感到失望,也不懂其用意何在。真搞不懂自己到底是為什麼要跟著那傢伙來這裡。爾後她稍稍抬起頭,便猛地與一雙帶有野性氣息的銳利雙眸直直對上,害她不禁嚇了一跳。

 

  「喏。」從自動販賣機向這方走來的杏子,將買來的熱飲遞給了沙耶香後,便一把在長椅坐下,拉開易開罐的拉環咕嚕咕嚕地大口啜飲著。難道這傢伙都不怕燙的嗎?到底是怎麼樣的舌頭啊。 

  沙耶香接過了飲品,一股溫熱驀地包覆了她冰冷微紅的手心。「……說起來,突然找我是有什麼事啊?說是要找幫手清除魔女一聽就知道是騙人的。」

 

  一向獨來獨往的佐倉杏子,居然會提出「與自己結成共同戰線」的要求,根本令人難以置信。「還讓小圓一個人留在那裡,就不怕又被キュゥべえ給纏上嗎?再說我下午還有課──」 

  杏子斜睨了眼沙耶香,露出一副「妳在說什麼蠢話」的樣子道。「哈?上課?事到如今妳還在乎那種無關緊要的事嗎?──至於妳的朋友用不著擔心,那個用奇怪魔法的陰沉傢伙會保護她的吧。」

 

  「妳指的是轉校生?讓小圓和那種傢伙在一起才更危險吧!還不能認定那傢伙是站在哪方,雖然昨天是她出手幫忙我和小圓才得救的,但說不定那是和キュゥべえ串通好的啊。」沙耶香皺起了眉頭,語氣稍嫌激昂地答腔。「而且,我也沒辦法完全相信妳,所以想要組成共同戰線也是沒辦法的呢──畢竟我們對彼此都還不了解。」

  建立共同戰線的先決條件,最重要的莫過於彼此之間的信賴關係,以及團隊間合作的契合度。理所當然這點杏子自然是清楚不過,然而情況已大不相同──原先與巴麻美、曉美焰組成的共同戰線,如今做為重要戰力之一的巴麻美卻早先一步退場,眾人也因而得知魔法少女的真相──並以最壞的方式拆穿了キュゥべえ令人憤慨而絕望的騙局。 

  是故在魔女之夜來到見瀧源的這段期間,她們勢必得再找到另一名戰力才行。而現況最適合的人選,無疑便是美樹沙耶香。

 

  「我說啊,雖然適度保有警戒我是不討厭啦,但都這種時候了,妳還打算繼續互相猜忌?」杏子一臉無奈地輕嘆道,如月彎般的娥眉微蹙。而坐在一旁的沙耶香只是低垂著首、沉默以對,但那如蒼海般蔚藍的眼眸卻流露她的堅毅不屈和執念。

 

  ──這個笨蛋,和過去的自己真的很像啊。見狀,杏子不由自主地這麼慨歎。同樣是為了他人而許願,同樣天真地一度以為自己能勝任所謂的「正義使者」,同樣自以為是地認定自己不會為此而悔過當初。 

  現在的美樹沙耶香正重蹈她的後塵,雪上加霜的是,在成為魔法少女後沒多久她便目睹了前輩的死亡,以及隱藏在Soul Gem背後的真相──這樣她更沒辦法放這個令人操心的笨蛋不管。

 

  「在見過麻美的……結局之後,妳應該也深刻明白──我們魔法少女,已經沒有別的同類、早就失去所謂的未來了啊。」杏子的語氣罕見地夾雜了些許苦澀,表情沉痛。畢竟麻美的退場,對也曾是她的後輩兼同伴的她而言也是難以抹去的傷痛。 

  假若幸運成功擊退魔女之夜的話,那麼在那之後的她們又該如何呢?就這樣苟延殘喘地生存下去嗎?這點無人知曉,如今的她們只曉得為了生存不惜選擇抹滅「過去的同類」。而終有一天,自身也將不敵絕望的侵蝕而成為魔女──魔法少女的歷史與命運一直都是這麼重蹈覆轍著的嗎?

 

  魔法少女在向キュゥべえ簽約──在聽信惡魔的讒言──的同時,亦將所擁有的一切全數葬送在自身的希望下了。那樣的事,還真是不幸呢。她不禁自虐地這麼心想。不過,就算被人說是自作自受也沒辦法反駁啊。 

  「所以,我想知道妳今後還有什麼打算?總不會還是那副行屍走肉的樣子,想等著絕望將靈魂撕裂成Grief Seed吧?那麼我一定會第一個幹掉妳的。」毫不客氣的語氣看起來不像開玩笑,如果是杏子的話肯定會付諸行動的吧。

 

  ──即使如此,至少也得阻止這傢伙繼續鑄錯下去、步上與自己相同悲慘而充滿悔恨的人生──就當作是對過去的自己的救贖也罷。

  

  「今後有什麼打算……這種事情,應該跟妳無關吧。」都已經是這副身體了,甚至連未來都已黯然失色──事到如今還能怎麼辦?麻美學姊已溘然逝去、恭介還有仁美他們又──「與其擔心我,還不如先擔心妳自己。妳不是利己主義者嗎?又何必管我呢,對妳又沒好處,或者其實是想要從我這得到Grief Seed?」

 

  沙耶香咬緊了下唇,沙啞了嗓哽咽地說,殊不知眼眶早已泛著淚光。明明不想說這種話的,為什麼總是這樣?自己真的無藥可救了啊。 

  ──所以,別再管我了吧。就如同最初那樣的關係,我們只是互不往來、所處立場不同的魔法少女而已。

 

  然而,佐倉杏子下一刻的反應卻是她始料未及的。

 

  「妳這個笨──笨蛋!」心中的怒火頓時被點燃的杏子尖聲怒喝,氣得連話都說不好。雙手緊抓著沙耶香窄小的肩,發怒的模樣儼然是一隻兇猛的野貓。「任性也要有個限度!自甘墮落就能讓妳比較好過嗎?能因此忘卻傷痛嗎?好好的面對自已真正的心情啊!」被杏子浩然的氣勢震懾的沙耶香全身倏地一陣癱軟,手中的熱飲隨之滾落在地。

 

  「……妳又,」──妳又能懂什麼了?正當沙耶香想如是開口反駁時卻突然頓住不動,只是詫異地睜大了雙眼,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直視前方,而另一方的杏子亦然。

  

  一顆Grief Seed、一具少女悲哀靈魂的遺骸就這麼冷不防地掉落在彼此之間,緊接著──

 

  少女將以魔女之姿重獲新生,再次綻放。

3.

 

 

  承載無數污穢與絕望的Grief Seed在兩人眼前萌芽,迅即就此新生的魔女破繭而出,同時擁有弔詭風貌、形同異端的結界包覆了她們,就如同蜘蛛結網那般。 

  魔力化作海洋色的音符,在如流水般澄澈的五線譜上輕盈地跳躍。白色披風宛如羽翼在少女的背後高傲地展翅,已經換上魔法少女裝束的美樹沙耶香倏地做好了備戰架勢,雙手緊握著軍刀直指向面前的魔女,氣勢凌人。

 

  「這是──」她仔細端詳了周圍的結界,才猛地發現這次的魔女和以往交戰的類型不大相同。  

 

  Fotografia

 

  以古怪字體刻印在黑白的結界上的渾厚文字,如是讚頌著魔女之名。無聲,卻是如此鏗然。

  數不清的膠卷有如戲劇開演前的簾幕垂落、相互交織,四處飛散的黑白相片如同萬國旗般地綿延不斷,在魔女的世界裡築起了長城。

  成千上萬的影照充斥著整個結界,其中包含了疑似是少女親友、仰慕的心上人、重要的場所諸如此類的事物,可令人心寒的是,這些影像都被像是宣洩怒氣般地惡意塗黑。而帶有濃烈復古風格的幻燈幕則默默地在旁追悼著,那名為Fotogragia的魔女淒慘悲涼的生前故事。

 

  至於另一點令雙方都十分介意的就是──這名魔女並沒有實際的形體,她的存在依代似乎就是在影片裡活動的黑白影像。

 

  沒有實體的魔女,縱使是身為老資歷的魔法少女的杏子也從未聽聞過類似的個例。 

  「嘖,這魔女是怎麼回事?居然一點也沒感應到這魔女的魔力波動……」一身炫麗的赤紅連身裙,綻放在胸前的Soul Gem與靈魂的色彩相輝映、熠熠閃爍著屬於自身的光輝。同樣變裝完畢的佐倉杏子,舉起長槍架在肩上,不敢放鬆警戒地打量著從未見過的魔女低語。

 

  「誰知道呢,但現在也管不了這麼多了吧。」 

  「哼,這倒也是──不過妳可別扯後腿啊。」

 

  「這句話是我要說的才對!」兩人輕輕相視一笑,恍若已是共事多年的戰友般對彼此抱持著信心。想想自己也真奇怪啊,剛才明明還和這傢伙起爭執,現在卻有種可以將自己託付給對方的信任及認同感湧上心頭。 

  就在沙耶香正感嘆著自己心境變化的下一刻,擁有酷似底片外貌的成群使魔已直搗兩人而來。

 

 

  ……這名魔法少女生前肯定是很喜歡攝影的吧。沙耶香揮舞著軍刀迎擊,瞥了眼魔女後面帶苦澀地心想。這個遭到自身所許下的願望背叛的少女,此刻到底是抱持著怎樣的心情呢? 

  不時從魔女口中傳來的刺耳笑聲如雷貫耳,正不斷地刺痛著沙耶香的耳膜,令她頭痛欲裂。與其說這是笑聲,倒不如說是哭喊聲呢──她看著這名沒有形體的魔女暗自心忖。而登時,魔女向分了神的沙耶香發動了突襲。

 

  「──唔?」數架巨大的攝影機與相機鏡頭圍堵住沙耶香,接著伴隨喀擦的一聲清響,刺眼的閃光燈像是煙火一樣在沙耶香面前一齊爆炸。 

  ──糟了!電光石火之間,反應不及的沙耶香緊閉雙眼並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但正當她想舉刀反擊時卻被魔女搶先一步──突如其來的膠卷如同鎖鏈緊緊綑住了沙耶香纖瘦的身軀與四肢,而後便毫不留情地將她重重甩在地上,從手中滑落的軍刀匡啷地應聲掉落在旁。

 

  唔……骨頭、斷了嗎?咬緊慘白的唇瓣,傷痕累累的沙耶香下意識地切斷了痛覺,伸手企圖拿起被擱在不遠處的軍刀,然而那小小的掌心卻冷不防被膠卷刺穿。除去痛感的沙耶香只是木然地望著噴湧而出的鮮血沾染著衣襟,宛如一尊人偶任由魔女欺凌。 

  「沙耶香!」那個笨蛋到底在幹什麼!見狀的杏子焦急地高喊道,而正當她作勢要上前助陣時卻立即遭使魔團團包圍。「──可惡,少礙事!全都給我閃開!」分成多截的長槍橫掃過向自己呼嘯而來、有若海嘯的成群使魔,杏子以駭人而凶猛的氣勢毫不遲疑地將所有阻礙去路的使魔一一斬殺。

 

  毫不留情地向敵方揮砍,然後斬斷、斬斷、斬斷。 

  隨即呈黑霧狀的詛咒紛紛從使魔分裂的軀體流洩出來,集聚在一塊後便朝杏子那還算純淨的Soul Gem鑽去──這景象有如飢渴許久的難民們見到食物,蜂擁而上爭奪食糧一般。原先煥發著美麗光澤的Soul Gem,頓時便染上了汙濁的色彩,但杏子早已管不了這麼多,只顧著要到沙耶香那兒去。

 

  「沙耶香!」解決掉大部分的使魔後,杏子便碎步來到沙耶香身旁。她冒著冷汗不停喘息,臉顏與手臂在打鬥中增添了幾道傷痕,服裝儀容也早就凌亂不堪。可惡……果然多少還是有受Soul Gem影響嗎? 

  而當杏子看見沙耶香慘重的傷勢時不禁倒抽了口氣。「……混帳!」杏子不禁低聲咒罵道,「喂!沙耶香!振作點!妳嗚、」杏子試著將折磨著沙耶香的膠卷扯開,沒想到雙手卻觸電那般地被彈開,就算換成用槍也一樣──可惡,這到底是怎麼搞的?她不禁蹙緊眉,暗自咋舌。

 

  「呃嗚……」就算杏子再怎樣地呼喊,虛弱地倒臥在地的沙耶香,卻只能像隻擱淺的魚兒無助地哀吟。攀附在她身上的膠卷像在模仿蛇在獵食一般,不時悄悄蠕動並粗暴地勒緊了她殘破的身軀,其力道之強甚至讓傷口開始滲出血來了──沙耶香整個人簡直就要被大卸八塊似的──而確實,要毀滅現在手無縛雞之力的沙耶香對Fotografia而言根本是輕而易舉。

 

  不單如此,此刻美樹沙耶香的心靈也正飽受魔女摧殘當中。魔女的詛咒侵襲著沙耶香逐漸黯淡下來的Soul Gem──以及她面臨崩毀、搖搖欲墜的精神。

  

  「哪,妳知道嗎美樹同學……一直為我們所殺的魔女其實就是……我們魔法少女啊──是同類喲。用來淨化的Grief Seed的本質就是Soul Gem呀。」

  「──我們都被キュゥべえ騙了呢。魔法少女本身,便是絕望啊。那麼一直以來我們所做的一切、所捨棄的那些,到底又算是什麼呢?」

  「──哪,美樹同學──我真是一個差勁的前輩對吧?」

  「對不起呢,沒能好好照顧妳。」

  「──但別擔心,已經沒有什麼好怕的了哦,因為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呢。」 

  染血的軍刀深深插入了那曾被喚作「巴麻美」的軀殼中,伴隨著魔女絕望的悲泣。淚水不止的她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向來憧憬的對象在身前崩毀,最後淪為Grief Seed。始終不願去回想的情景不停在沙耶香的腦海中盤旋。

  麻美學姊在最後向她傾吐而出的真言,如今化作利刃狠狠刺進了她的胸口。

 

 

  ──對哦,我們魔女也曾是妳們的同伴哦。而妳也一樣,總有天會成為我們的同伴。 

  ──來吧來吧,絕望吧憎恨這所有的一切吧!沒有人會怪罪於妳的。快加入我們吧!哪?

 

  「沙耶香,妳這是在諷刺我嗎?」

  「除非這世界上真有魔法和奇蹟──」

  

  場景頓時切換成了上条恭介的病房。

  白髮少年對青梅竹馬的遷怒,以及對自己那無法再次拉出那優美琴音的左手的絕望。

  如今對沙耶香而言,上条恭介只是個遙不可及、甚至漸行漸遠的存在。

 

  ──這個世界才沒有什麼奇蹟呢,妳也明白的吧? 

 

  「沙耶香同學,其實……一直以來我都隱瞞了妳和圓同學一件事。」

  「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很仰慕上条恭介君了。」

  「──妳能面對妳真正的心情嗎?」

 

  乘勝追擊,緊接著和仁美在餐廳裡對峙的畫面浮上腦海。

  那抹墨綠的身影此刻看來是如此刺眼,也讓沙耶香不禁油生出對仁美的那麼一絲憎恨。

  同時她也憎恨著,那個對「當初救了仁美」而感到後悔的卑劣自私的自己。

 

  ──哪,妳是討厭那個女人的對吧?討厭到甚至想殺了她。 

 

  「自甘墮落就能讓妳比較好過嗎?能因此忘卻傷痛嗎?好好的面對自已真正的心情啊!」

  「但是、沙耶香總有天也會像麻美學姊一樣的啊!杏子也是、小焰也是!」

 

  最後是,那抹火紅如焰的身影,以及溫柔得令人心痛的友人。

  

  「……別再……說了──」

 

  拜託,別再說了啊……已經夠了,這樣的……沙耶香痛苦地嗚咽著,原先充滿希望的眼神逐漸轉為空洞,炙熱的淚水沿著臉緣流落,不受控制地潰堤了──她面臨崩潰的心靈正被不斷擴張的絕望啃食。 

  「喂撐著、什──」

 

  這傢伙的Soul Gem──

 

  一旁擔憂不已、又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杏子湊近了沙耶香,便猛地看見她那本來只參有幾許污穢的Soul Gem,此時卻已經快要無法負荷這偌大的詛咒了──彷彿下一刻,魔女就會撕裂靈魂、從中孵化。杏子趕緊拿出所剩不多的Grief Seed,替那幾乎被絕望吞噬殆盡的Soul Gem淨化。 

  豈料,不管杏子嘗試了多少次,沙耶香的Soul Gem始終無法徹底淨化純淨。潛藏其中的那抹不祥的色彩蠢蠢欲動著,彷彿已經等不及要將少女的靈魂撕裂。

 

  「……魔女之吻?」這時目光受到在雪頸上烙下的魔女印記,杏子詫異地睜大了瞳仁,一臉不敢置信……魔法少女居然會被烙上魔女之吻?喂喂,這種事從來沒聽說過啊!她咬緊牙關,奮力地將糾纏著沙耶香的膠卷扯開──但結果與剛才相同,她已然傷痕累累的雙手再次被強勁的力道給彈開。 

  「照這樣看來,還是只能解決本體了呢。」如鋒刃那般銳利的灼眼,帶有濃烈殺意地怒瞋向俯視著她們的魔女。站起身,杏子持起長槍,蹲低身雙腿往後一蹬,高舉分成多節棍的長槍並且牽制住魔女的行動。「──死吧!」伴隨這麼一聲吶喊,瞬即紅蓮的獵鷹直直俯衝向魔女──

 

  「唔!」然而就在槍鋒要與魔女相觸的剎那,無數膠卷霍地從沙耶香抽開,轉而往槍身撲去,將之死死包覆。一時沒反應過來的杏子驚呼了聲,用力往旁邊甩開纏人的膠卷。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將膠卷一一斬斷後那名為Fotografia的魔女便連同結界,一齊消失了蹤影。

 

  四周的景色登時褪去了魔女賦予的外衣,恢復成原先那寥寥無人的空蕩公園。冬日卓午的陽光毫無預警地潑了下來,然而此刻閃耀著溫暖光輝的暖陽,在杏子眼中卻顯得格外礙眼。

 

  ──好似嘲弄。「嘖,給她逃了。」收起槍,杏子憤憤不平地跺了一腳,「喂,妳沒事吧?」隨即便解除武裝,快步奔向沙耶香。 

  「咳、咳!」遍體鱗傷的沙耶香癱軟著四肢,全身無力地半躺在長板凳上。深紅的血液逐漸凝固,創口正緩慢地癒合。由於傷勢嚴重,即便是擁有高治癒力的沙耶香,也沒辦法在一時半刻下就完全痊癒,更何況她的Soul Gem早已便吸收了過量的污穢與詛咒了。

 

  「……沙耶香?昏過去了嗎?」忐忑不安的杏子湊近默然不語的沙耶香,確認她只是因過度勞累而昏睡過去後才鬆了口氣。真是個惹人操心的傢伙啊──緊繃的心情正要放鬆下來,眼角餘光卻驚覺沙耶香頸上的魔女之吻仍未消去。

 

  這怎麼可能──

 

 

  

  「如果繼續放著不管的話,情況會很不妙哦。」一道無機質而令人不寒而慄的聲音,兀地打斷了杏子的思緒。雪白的蓬鬆尾巴悠哉地擺晃,紅寶石般的渾圓眼珠眨呀眨的。不知從何時便出現在杏子身旁的キュゥべえ,仍舊面無表情地開口說道:「──在這樣下去的話,美樹沙耶香很快就會因為魔女之吻而變成魔女了吧。當然,妳不出手的話對我而言是最理想的狀況了呢。」

 

  雖然早已習慣對方的神出鬼沒,但面對在這節骨眼時才現身的キュゥべえ,杏子忍俊不禁地勃然大怒,揪起了キュゥべえ的頸子,破口大罵:「──你這渾蛋!還有臉出現在我面前?那個魔女分明就是你幹的好事吧!而且為什麼魔女之吻會對魔法少女也有效用?我可從沒聽說過啊!」

 

  「哎呀哎呀,我應該說過的吧?我只是在執行我們Incubator的使命而已哦──為了宇宙而回收妳們魔法少女的能量。現在也是,魔女之吻的功用也只是在催化美樹沙耶香的消耗速度而已──」キュゥべえ不改那隔岸觀火的態度,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答道。「至於妳有什麼打算我們都不會出手干涉,畢竟我對妳能做到什麼程度也很感興趣。」 

  「還敢說──」難道這樣還不算出手干涉嗎!

 

  「不過,照現狀看來,即使妳拿Grief Seed來淨化她的Soul Gem,多半也是徒勞無功吧。與其這樣無意義的浪費,何不拿來淨化自己的Soul Gem呢?事實上妳現在的靈魂狀態,並沒有比美樹沙耶香好上哪去,應該也沒有餘力去維持沙耶香的靈魂純度了。順帶一提,剛才那個魔女呢,擁有反映人心脆弱面的能力──我想妳應該很明白這代表了什麼。」  

  キュゥべえ這番話簡直就像在要杏子「放棄拯救沙耶香」一樣,要她別白費力氣。

 

  這令人火大的悠哉口氣在杏子耳裡聽來更是刺耳不已。「……給我閉嘴!不用你多管閒事,話說夠了就給我消失!」語罷,她便鬆開了手。 

  ……真是搞不懂你們人類呢。見了杏子的反應,キュゥべえ只是搖搖頭深長一嘆,爾後便甩了甩白尾,消弭了身形。

 

  而佐倉杏子則再次深刻體認到,人類和面前這名自稱Incubator、沒有感情的生物,要互相理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4.

  
  終究不敵那連珠炮似的鈴聲擾耳,曉美焰放下手邊的工作,倏地欠起身並踩著輕盈的步伐走往玄關。

  一打開房門,旋即映入眼簾的是少見地面露凝重的佐倉杏子。那雙深邃的紫羅蘭美眸,霎時掠過一絲無奈與感慨。

  「──有什麼事嗎?」蔥指撥弄著柔順的黑長髮,以那副熟悉不過的淡漠語調輕輕開口。

  曉美焰大抵猜想得出佐倉杏子來訪的原因,卻仍舊明知故問。

  ──又是為了美樹沙耶香的事吧。

  正如同圓與自己那樣──牽繫著佐倉杏子與美樹沙耶香的因果線也隨著輪迴的次數而增加,死死束縛著兩人的命運之輪的轉動。無論杏子如何嘶聲力竭地呼喚心念之人的名,化作沉浸在深沉絕望的魔女的沙耶香卻始終未能予以回應。只是喪心病狂地不斷哼著那哀傷得令人心碎的曲調,沐浴在淒美的琴音裡頭,凝望著那不曾回首的背影。

  焰不由得回想起在上一回的輪迴中,那抹赤紅的婀娜之姿化作象徵希望與救贖的火炎,在無盡淚水相織而成的蒼藍之海中消逝的情景。

  再怎樣祈禱,再怎樣期盼──佐倉杏子所希求的美夢始終未能成真。

  一次也沒有。

  「有點事想和妳問個清楚,也想和妳說清楚。」並未發覺稍受動搖的焰輕蹙起眉彎,杏子稍微緩和了繃緊的面容後,才露出小巧的虎牙應聲。「──關於我們魔法少女的事。」既然杏子都如此直白地說了,焰理所當然也沒有拒絕的餘地。

  於是她淡淡地頷首,認命似地讓佐倉杏子進了家門。縱使乍看下曉美焰依然是那面無表情的模樣,但仔細端倪的話便能發現那精緻的面龐,不知何時早已染上了一抹嘆息的色彩。 



  美樹沙耶香做了一個令人懷念的夢。

  夢裡,她被帶有淡淡苦澀與鹹味的海水溫柔地懷抱著。出乎意料地,海水比她想像中來得溫暖許多,而這畢竟只是夢境,她也就不怎麼追究了。

  沙耶香稍稍探了探身,環顧著四周,卻發現這片一望無際的汪洋,除了永無止盡的深藍色以外便一無所有。霍然間,正當沙耶香感到沒趣地一面在海中載浮載沉、一面等待著夢醒時分來臨時,一道悠揚柔和的琴聲不知從何方響起。

  伴隨著悅耳琴聲的優美開場,隨即無數的片段記憶化作波浪蜂擁而至,在沙耶香的心中掀起一陣又一陣的偌大波瀾。

  此刻她的意識被捲入了回憶的漩渦,腦海盡是些瑣碎的朦朧畫面──


  「不用擔心哦,沙耶香──獨自一人,很寂寞吧?」

  無比優柔的音籟在耳畔輕聲呢喃。
  柔和的紅蓮色光輝描繪出少女的身姿。伸手摘下了舉翅於髮間的黑蝶,那襲赭紅色的長髮在半空中輕盈地飄逸著。雙手交疊在胸前的Soul Gem之上,宛如是在向自己的靈魂祈禱般,抑或是在索求著誰的救贖,少女虔誠地闔上了雙眸。

  ──不會認錯的,眼前的人正是佐倉杏子──可是,為什麼?令沙耶香百般不解的是,這些逐一浮上腦海──與佐倉杏子相關──的記憶,她卻說不出自己究竟是在何時何地見過的。她甚至一度認為這一切不過只是夢境中的幻像爾爾。然而,這不斷湧上、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卻令她難以忽視。

  「──いいよ,一緒にいてるよ,さやか。」

  隨著一聲清脆聲響,熊熊燃燒著璀璨光芒的Soul Gem,化作靈魂之淚,為少女的哀歌畫下休止符。
  恍若綻放在絕望幽谷的一朵紅蓮,以此生最美的姿態,在夢中凋零。

  ──而佐倉杏子最後一聲發自心底的呼喚,深深烙印在美樹沙耶香的心中,久久無法忘懷。

  爾後,這如童話故事般的夢境也悄悄降下了帷幕……
  


  「不管看幾次,都覺得這房間可真不可思議啊。」杏子嘴裡嚼著焰端來的茶點,邊饒有興味地端望著房間的裝潢與擺設,邊如此讚嘆。「簡直就像魔女的研究室一樣。」她仰望著懸浮在空中的幾幅圖畫,這麼補上了一句。

  「妳會來找我也挺不可思議的不是嗎?」焰語調平淡地答道,便在杏子對面入坐。根據統計,佐倉杏子主動前來和自己接觸的案例,雖然並非沒有但次數少之又少──不過每當杏子來到自宅時,都會發出相同的驚嘆倒是千真萬確。

  而杏子只是咯咯地莞爾一笑,將最後一口抹茶糕嚥下。焰隨手拿起圓桌上的幾份蒐集來的數據,邊迅速翻閱邊細聲問道。「說吧,妳想問什麼?」

  先是喝了幾口清茶潤潤嗓子,並抹了抹口邊的蛋糕碎屑後,杏子的神情便肅穆了起來,坐直身子問道。「嘛,那我就單刀直入的問了──妳對這一切的內幕到底知道多少?」而正如她所料,曉美焰只是默不作聲地繼續盯著手邊的資料,但對杏子的話確實產生了動搖。

  彼此間的氣氛霍地被尷尬的寂靜壟罩,焰翻閱資料的沙沙聲響顯得格外清晰,杏子則是固執地緊盯著焰不放,堅定的眼神在焰看來倒像是無聲的質問。良久,或許是不願再僵持下去,杏子率先打破了沉默。「妳──就打算繼續這樣下去嗎?」

  放下了資料,焰抬起臉與杏子的視線對上。「……我不懂妳的意思。」她飄然的細柔聲音好似一縷清風,要吹往遠方。

  又是個固執的傢伙。見狀杏子不禁這麼心想,便深深一嘆。「妳也別再裝模作樣了吧。如果我沒猜錯,妳應該不是屬於這個時間軸的人對吧?」正所謂語出驚人,聽見杏子的話後焰詫異地瞪大雙瞳,不自覺地站了起來,卻又一副要跌坐下去的樣子,就像是個剛學會如何站立的孩子般。

  這是佐倉杏子頭一回看見曉美焰如此失態的模樣。

  「呵,看來我猜中了啊?」

  焰步履蹣跚地走近杏子,緊緊抓住她的肩膀,氣若游絲地輕聲問道:「妳、為什麼……為什麼會知道?」

  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有人知道?這種事,在以往的輪迴中從未發生過呀!

  「不是說了嗎?猜的嘛。」

  「不要鬧了!」
  
  面對焰的怒吼,杏子只是如同往常戲謔地冷哼了聲,「在上次看過妳的作戰方式、妳採取的行動,加上妳對這一切的真相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要得到這樣的結論並不困難吧。」見焰還想要追問的樣子,她繼續接口說了,「而一個讓我確信這點的關鍵點就是──

  我擁有曾與魔女化的美樹沙耶香同歸於盡的記憶──印象中當時似乎也受過妳的幫助呢。」

  這一次,佐倉杏子真的讓曉美焰徹底啞口無言──也讓她重新燃起了對此次輪迴的希望。

  說不定,這次真能夠找到這迷宮的出口了──

  終於卸下了那副冰冷的面具,焰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脆弱面容,像個迷了路的孩子在杏子的肩上默默啜泣。而被焰的轉變搞得不知所措的杏子則是苦笑了一番,「真是個莫名其妙的怪傢伙──等妳哭完以後,可要把一切都一五一十的說出來啊,包括在其他時間軸所發生的事。」
  


  ──又是這個夢。

  猛然睜開雙目,尚未完全清醒的沙耶香邊按揉著昏沉沉的腦袋,邊緩緩坐起身。回想起方才的夢,腦袋又開始隱隱作痛。

  良久,朦朧的視界逐漸清晰起來,但一瞧見四周環繞的景物,沙耶香卻一臉錯愕地驚呼道。「這裡是……我的房間?」愣然地望著這陪伴了自己十四年的臥房,一種陌生的感覺不禁油然而生,彷彿離開家已經有好長一段時日了。

  這是怎麼回事?她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對了,我當時在公園裡和魔女交戰時昏過去了──」依稀記得當時和佐倉杏子共同作戰的事。印象中,自己因為一時的疏忽而被魔女趁隙重傷,似乎還給杏子帶來不少麻煩。至於在那之後的事,她就真的是一無所知了。

  「……不行,完全想不起來呢。」除了嘆氣還是嘆氣,就算努力回想當時的事也只是徒勞,反倒是想起許多不堪回首的嫌惡事來,再者那個夢也讓她掛心不已。「──不過這麼說來,帶我回來的就是那傢伙嗎?」稍嫌遲鈍的沙耶香才發現到這點,如是喃喃自語著,不知怎地突然感到有些彆扭又難為情地垂首。
  
  「真是的,又欠了她一個人情啊,真讓人不甘心!──」

  而這時,正抱著膝悶聲抱怨著的沙耶香,絲毫沒有察覺到一名不速之客正無聲無息地向她逼近。


  「妳總算醒了呀,沙耶香。」

  「唔哇──キュゥ、キュゥべえ是你!」聽見背後傳來那不祥的中性嗓音,她的背脊一陣發涼。戒心滿載的沙耶香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她微微挪動了身子,絲毫不敢大意。「你又有什麼事!要是沒事的話就快離開!」天知道這個為了延長宇宙生命而犧牲人類的傢伙,這次又打算做什麼了?

  酷似狐狸的蓬鬆白尾巴,一對圓滾滾的紅寶石目珠,細長的白耳朵,那身披天使外衣的梅菲斯特──實現了無數少女的願望,同時也欺騙了無數少女的キュゥべえ,今次不知又懷著什麼鬼胎來到美樹沙耶香面前。

  「哎呀哎呀,把我當成了不速之客嗎?我這次可是特地來給妳一個忠告的呢。」

  沙耶香語氣帶刺地冷笑道,「哼!忠告?我才想警告你別再和我們糾纏不清了!尤其是小圓,你休想要讓她簽約──」

  「與其擔心鹿目圓,不如先擔心妳自己呢。」キュゥべえ意味深長地回答,接著一把躍上了床鋪,伸伸懶腰悠悠地接口說。「事實上,現在的妳還有佐倉杏子相較於鹿目圓,還讓我比較感興趣。」

  得到意想不到的答案,沙耶香頓時面色一沉,眉睫深鎖。「……你這是什麼意思?」

  雙眼閃動著詭譎的光芒,キュゥべえ撇著頭,似笑非笑地答道:「妳先看看自己的Soul Gem吧。」

  沙耶香這才想到她確實忘了應該先檢查自己的Soul Gem,便依照キュゥべえ指示拿出Soul Gem。「唔!這是──」她睜大雙瞳,訝異地倒抽了口氣。這幾天一直都沒有淨化的Soul Gem理應會是汙濁不堪的,然而此刻沙耶香手中的Soul Gem卻依舊純淨如初,如同窗外的青空那般蔚藍。

  「這點就連我也很意外哦,單憑佐倉杏子一人就能做到這種程度,真是遠遠超乎我的預料。」キュゥべえ湊近了沙耶香的Soul Gem,似乎真的發自心底感到欽佩地說著。「受過魔女之吻所害的Soul Gem,照理應該是沒辦法回復到這麼純淨的狀態的呢,更何況沙耶香妳在先前所累積的詛咒數量也很可觀──不得不讚賞杏子她的能耐呢。」

  「杏子……那她現在、」

  「不過也別鬆懈得太早哦。再仔細看看妳的Soul Gem吧,有沒有看見那一道裂痕?」不予理會沙耶香的發問,キュゥべえ逕自打斷她的問話反問道。雖然對キュゥべえ的態度感到很不滿,但沙耶香還是照做了。她將Soul Gem舉至眼前仔細端詳,而正如キュゥべえ所說,真有一道細微的裂痕在上頭。

  「這大概就是副作用呢──雖然杏子用她的Soul Gem代替Grief Seed來替妳的Soul Gem吸收了污穢,但相對的這種作法也一定的危險性存在──在過去也有因為這樣而提早成長為魔女的先例呢。」

  在キュゥべえ一連串的解說之下,沙耶香已經是聽得一頭霧水,無法跟上牠的思路。她抿了抿乾燥的唇,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慢著……我跟不上你說的話。用Soul Gem來淨化Soul Gem是怎麼一回事?這種事怎麼可能──」

  「妳當然不曉得了,因為我沒說過,而你們也沒有問呀──畢竟我並不推薦使用這種淨化方法。」キュゥべえ以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回答,便繼續解釋。「Soul Gem和Grief Seed兩者相比的話,其實Soul Gem的淨化效用是最高的,不過也會因此加速魔女化──雖然能提早回收能量,但產生的能量會大幅下降,所以我們並不樂見這種現象發生。

  這麼一來,妳也能明白自己的處境有多危險了吧?沙耶香。」

  聽了キュゥべえ的話後沙耶香不禁僵直了身,面色慘白,微微發顫的雙手則緊抓著被褥像是在壓抑怒氣,同時她再度對眼前的キュゥべえ心生畏懼。

  「……那杏子呢?她會怎麼樣?」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沙耶香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麼一句話。她雙眼渙散、仿若已然失去希望,失神地抬起頭,凌亂的蒼髮無力地垂在肩上。

  「我並不能保證,但她的情況或許會比妳還更糟也說不定──在妳昏睡的這段期間,她一直為妳淨化幾乎就要脫胎換骨成Grief Seed的Soul Gem,期間她只為自己的Soul Gem淨化過一次──是故,提前魔女化並不無可能。」

  キュゥべえ冰冷的言語宛如一把利刃,在美樹沙耶香早已是千瘡百孔的心靈,再次劃下幾道無法抹滅的深痕。



  「──所以,在每一次的輪迴中,妳都無法成功拯救出已經魔女化的美樹沙耶香。」以這句話總結一切的原委後,曉美焰不禁鬆了口氣。這次她頭一次向他人訴說這些慘痛的經歷,不免感到不自在跟緊張。再加上,她也害怕佐倉杏子得知這些後會做出無法挽回的事。

  但令人意外地,杏子的反應異常地平靜。「……是嗎。那麼不曉得,這次有沒有辦法扭轉這個命運呢──」在聽完焰一長串的闡釋後,她只是淡淡地如是說道。

  不過,這次應該也是沒辦法的吧。

  ……可以的話,還真想見見那麼一次所謂的美夢呢。無論是自己還是沙耶香,都想見見的吧。

  只可惜,所謂的人生才沒有這麼輕鬆簡單。

  然而她的反應卻令焰更加在意,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她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妳這話的意思是……?」只見杏子拿出了她的Soul Gem。見狀,焰不禁倒抽了口氣,滿是驚愕。杏子的Soul Gem早已不見那最初的光澤,相反地積攢了難以計量的污穢。

  自己所知道的佐倉杏子是不會做出這種事的。這麼一來,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

  「妳、該不會讓自己的Soul Gem代替美樹沙耶香吸收污穢了吧!」  

  果然很敏銳呢,這傢伙。「是啊,正如妳所想的。看這個分量,大概頂多只能再撐一次了吧──呵,所以可能沒辦法好好招待魔女之夜了,抱歉,沒辦法撐到最後。」杏子若無其事地露出牽強而顯笨拙的笑容,收起了自己混濁不已的Soul Gem,便一把站起身往門外走去。

  「──那麼,我就先告辭了。妳能告訴我這些,真是謝謝了哪。」

  「等等,佐倉杏──」

  「別跟過來。比起擔心我,妳現在應該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吧?那個我不也這麼說了嗎?只管守護自己想守護的事物就好──再見了,願妳迎來美夢的那一天早早來到。」杏子沒有停下腳步,在留下這句話之後,便兀自離去了。帶給曉美焰希望的火焰,在那赤紅的身影消失在眼界後,也跟之熄滅。

  然而,曉美焰的希望並未就此而消散。

  為了圓,為了履行彼此之間的約定,為了她們的未來,她不能就此放棄──這是她的初衷,也是她一直以來的祈願。

  曉美焰的戰鬥才剛要開始。


  而佐倉杏子,現在就要回到她該回去的地方了。


5.

 

  事實上,佐倉杏子並不明白自己究竟為何會對美樹沙耶香如此執著。在透過曉美焰得知在不同時空的自己亦然如此──不下數次地捨命拯救美樹沙耶香,最後甚至到了與她同歸於盡的地步之後,她的困惑更深,也為此而深感嘆惋。

  ──畢竟這同時也象徵著,無論自己再怎樣竭盡心力地去拯救,始終只能以失敗告終。
 
  她究竟目睹過多少次沙耶香因悲憤而潰堤的容貌?
  她究竟目睹過多少次沙耶香因絕望而倒下的剎那?
  
  她究竟,感受過多少次沙耶香的淚水?光是想到這些,杏子的內心就感到劇痛不已。假若這便是她們不容違抗、不容改變的命運,這也未免太過令人難以接受,又該何以去接受?

  走出了曉美焰居住的公寓,仰起頭若有所思地瞥了眼方才所待的房間後,杏子便又馬上回過頭,轉身向前邁步,擺曳的馬尾在半空劃出一道無懈可擊的完美圓弧。

  此外,對於曉美焰這個人,她更是佩服萬分,卻亦為她心感憐憫與不捨。

  儘管飽受了種種殘酷而慘痛的苦難與悲傷,身處於這遍布絕望的迷茫荒漠,她卻仍舊未放棄探尋出口的希望。即便是自己,若說知曉於前方等待著自己的唯有無盡絕望,也只能選擇了放棄一途吧。但換方面而言,這亦代表倘若曉美焰放棄繼續輪迴的希望,那麼她必定會為在心中無限鼓脹的絕望所噬,付出過大的代價後卻只換來抱憾而終的結局,最後獲利的終究只有キュゥべえ──那樣的人生,實在太過悲慘,太令人不甘。

  因此,最初的願望已然成為指引曉美焰的最後路標──無論是在現今還是那過於遙遠的未來,皆會是如此的吧。

  而自己也會是一樣。
  
  「……看來不管哪個時候的自己,都是個笨蛋啊。」嚥下了最後一口鯛魚燒(剛才走在街上時忍不住被香味誘惑買的)後,杏子便自嘲地咧嘴冷笑。「當然,那傢伙也是了,無論哪時候都是這麼天真的傢伙。」

  捨棄了舊有的功利主義,反之無可救藥地想要去拯救那個與過去的自己相仿的少女,不願她步上與自己相同的錯誤道路。
  正負相抵為零,如她所云的──若果美樹沙耶香是自己僅存的希望,那麼自己就只要代替承受她的悲痛、她的絕望就好──同樣的悲傷,只需一人承受就好。
  既然是沙耶香喚起了被自己塵封心底的理想,那麼她也祈禱著,直到最後這名少女仍能懷有這分希望而安然睡去。
  這僅非是她最後的也是唯一的救贖──更是佐倉杏子獨具的溫柔。
 
  將那近乎全黑的Soul Gem舉至眼前端望,杏子不禁百感交集了起來。由幽深的黑暗中流瀉而出的殷紅微光,彷彿正告誡著自己已是日薄西山。但如今對此她卻已能坦然接受,又或該說去介懷這種無法挽救的既定事實,早已不具意義。早該明白的,打從與惡魔交易的那刻開始,她們便該要有付出代價的心理準備,畢竟這場交易從最初便是不相等的掠奪與被掠。
  

  就在這時──

  「即使得知一切真相,也明白自己的努力終將化為烏有,妳還是不打算放棄嗎,杏子?」不被歡迎的客人於眼前乍現。

  「怎麼又是你這傢伙……我的事才用不著你管,快滾出我的視線吧,看到你就一肚子火。」不願再與其多加接觸,杏子毫不遮掩地對逐步逼近她的キュゥべえ擺出厭惡的表情。

  「妳們人類真讓人無法理解呢──剛才沙耶香也是這種反應哪──老是擅自將我們採取的行動誤解為施加在人類上的惡意。」

  還敢說,真是大言不慚。「哼,就算說了你也不會懂──慢著你說沙耶香?她醒過來了嗎!喂你這混帳沒對她做什麼吧!」原先對キュゥべえ的話不以為意的杏子,當對方一提起沙耶香後便頓時轉變了態度。她一把揪起キュゥべえ的頸子,怒瞋著顏色始終如一的它質問道。

  「只是對她告知現況而已,況且我們現在也沒必要去介入,」キュゥべえ那淡淡的笑顏在杏子眼裡是越發狂妄,「現今的美樹沙耶香絕對是無法挽救了,儘管妳以自己的Soul Gem來替沙耶香拖延時間,但也相對地產生了副作用。而這點妳也是一樣的哦,杏子──就算使用再多的Greif Seed,妳們的Soul Gem也無法淨化了吧。十分遺憾,妳仍然無法改寫妳們的命運呢──不過單憑妳一人就能走到這步,我是由衷感到佩服呢。」

  對キュゥべえ聽來淨是諷刺的褒揚,杏子只是報以令人窒息的緘默,但對方的言語卻著實向她的心予以抨擊──縱使早在替沙耶香淨化時,她便已心裡有數,但她依舊祈求著那微乎其微的渺茫奇蹟,只可惜她始終未受奇蹟眷顧──所謂事與願違哪,她那坎坷的人生向來是如此不順遂。

  「嘛,那麼最後就當作是對妳的敬佩之意,和妳說吧──沙耶香她,已經回想起在其他時間軸所發生的事了哦。」聞聲杏子先是詫異地睜大了雙眸,隨後似乎是想通了什麼,換上釋懷的面容,但蘊涵其中的苦澀依舊不減。

  到頭來還是讓她恢復記憶了嗎──這種不堪回首的記憶就這麼遺忘下去不就好了嗎,畢竟即便回想起來也只會徒增傷悲。

  ──既然如此,那麼那個傢伙現在也做好抉擇了吧。

  「雖然沒有先例,但我想這大概也是副作用之一吧,因為魔力共鳴而產生記憶共享的現象──妳不意外嗎?」キュゥべえ一臉疑惑地歪著頭,視線與杏子隔空交錯。本以為佐倉杏子會深受這不可違逆的事實影響,豈料對方反倒是稀鬆平常地聳聳肩答腔,「沒什麼好意外的。倒不如說,這是預料中的事吧。」

  畢竟她都選擇相信了那些屬於不同的自己的記憶,她連這種荒謬事都相信了,又還有什麼是值得大驚小怪的?

  「再說『魔法少女是超乎常理的存在,無論做出多麼不合理的事都沒什麼好驚訝的』,不是有誰這麼說過嗎?」原封不動地將對方過去所說的話,連同對牠的憎惡一併還之,她微傾著首便訕訕一笑,高揚的語調中滿是戲謔和諷刺。

  ……這倒也不無道理呢。キュゥべえ罕見地陷入了沉默,擺了擺耳朵,看似是在咀嚼著杏子的言語,絲毫未把對方露骨的嘲諷放在心上,又或者牠根本沒有察覺。這時候,杏子忽然鬆開抓住自己的手,並轉過身作勢要離開。「唔,佐倉杏子,難道妳還……」牠昂首注視著杏子欲遠去的背影,便出聲呼喚,雙目霎時掠過一絲驚訝。

  「很可惜並不是你想的那樣。」駐下足卻並未回首,杏子平靜地否決了キュゥべえ的揣測。她猶豫了半晌後才接口回答,便逐開一抹令人心醉的溫柔笑靨。「──只是要回家而已,畢竟還有個麻煩的傢伙在等著哪。」

  「嘛,和你說再多也沒用吧,畢竟像你這種沒有感情的生物是不會懂的哪。」獨獨以此話作為最後的訣別,佐倉杏子向前闊步,踏上了她這不算長卻已歷經滄桑的人生最後的歸程。



  漫不經心地吃著平淡無味的早餐,在許久未進食且魔力消耗過度的情況下,即使沒有半點食欲,但沙耶香還是知道多少得補充一些體力,以備不時之需才行──畢竟沒人能夠預知魔女出現的時機。

  再者,就算Soul Gem已經讓杏子淨化乾淨,但正如キュゥべえ所言,假若再持續大量消耗魔力的話,她的Soul Gem會撐不住的。何況目前沙耶香的靈魂狀態依然很不穩定,而最壞的情況,可想而知便是自己將在近期內魔女化。

  ──危機潛伏在各處。就像顆不定時炸彈那樣危險的存在──現今的美樹沙耶香顯然無法再作為對抗魔女之夜的戰力了,也不能繼續待在圓、恭介、仁美以及自己的親人身邊。

  絕對不能將危機帶至自己所一心守護的人們身旁。這是美樹沙耶香作為魔法少女一直以來的決意,也是最初的心願──然而,這樣單純而真摯的信念,終究不得不為過於殘酷的現實所湮滅,甚至成為自己的致命傷。

  「不過……說到親人嗎──」看著這只有無限寂寥與自己相伴的冷清房間,沙耶香不禁感慨地漾開一抹苦笑。她不知道究竟有多久沒和父母說過話、一家人好好團聚了──總是在外四處奔波的雙親,鮮少有機會碰上面,就僅有少數時候會在電話裡稍微聯絡而已──因此,本應是最親密的家人,反而成了最陌生的親人,彼此間的相處也不如想像中的融洽。

  與家破人亡的杏子不同,她擁有家人,卻未真正體會過家的溫暖。雖說如此,但家人說到底仍是家人,自己屬於美樹家的一份子的事實不會改變。

  「只留下一封道別信後就不見人影,他們肯定會感到莫名其妙吧,搞不好還會氣得大發雷霆。」但屆時她也無緣見到了那久違的光景了吧。對於要離開的決定,她不免會心生愧疚與眷戀──可她已別無選擇,這就是成為魔法少女的她的末路。

  定睛凝視著餐桌上的Soul Gem,仿如風中殘燭般倔強地閃爍著微薄的藍光,好似要在即將消逝的生命留下最美的光采,抑或是不願就這麼輕易向捉弄人的命運認輸。  
  但說起來……自己應該也撐不了多久了吧。纖細的指尖輕輕撫過Soul Gem上的裂痕,沙耶香心感無奈而顯消沉地心想。這就是她們魔法少女的命運啊……等待著她們的僅有變為魔女的未來,曾親眼目睹過前輩的終焉,甚至也曾變為魔女的自己,感受更是無比深刻。

  她已然想起過去。起初她以為那只不過是キュゥべえ的花言巧語與假象,但當親睹化作魔女的自己和杏子同歸於盡──那些曾在夢中所見、似曾相識的景象後,才頓時了悟這一切都是貨真價實的「歷史」。之後,諸多被埋藏在記憶深處的瑣碎片段,便逐漸串聯成她在每個時間軸所擁有的記憶。而沙耶香也由此發現出一個令人心痛的共通點。

  那就是無論何時,痛徹心扉地呼喚著自己、在最後與自己相伴的自始至終都是佐倉杏子一人。
  由最初的互相廝殺,抱持不同理念因而背道而馳,但最後卻是攜手迎接結局。

  如今,最令美樹沙耶香放心不下的無疑便是佐倉杏子──並非鹿目圓,並非上条恭介,亦非志筑仁美,而是不曾放棄過自己的那人──她為她付出的太多,而自己卻未能和她說聲謝謝和對不起,甚至連聲再見也來不及說出口。

  「如果我們能不是在這種情況下相遇的話,是不是就能有不同的結果呢?」這樣她們或許就能成為朋友了吧,她們就能不必再與彼此擦身而過了吧?

  想見她。
  想見杏子。
  好想見那個其實溫柔到不行的笨蛋。

  對那人的思念如同潮水在翻湧,就要衝破心胸將她帶至那人身旁一般。

  ──不能再待在這裡蹉跎所剩無幾的時光了。一面這麼思忖,沙耶香一面站起身,早已無暇去收拾那杯盤狼藉的餐桌,一把拾起桌上的Soul Gem後,就直往玄關飛奔而去。

  
  「杏、杏子──」

  「唔沙耶香?別亂嚇人啊……喂?妳幹嘛突然哭呀!」

  正當站在門外的杏子準備要按門鈴時,玄關門便被人由內打開。旋即映入眼簾的是撲到自己懷裡的沙耶香──而她萬萬沒想到,沙耶香就這麼埋入她的胸懷,開始失控地不斷啜泣,直到她的嗓子跟著沙啞了為止。

 

  活像隻飢腸轆轆的狼垂涎地望著滿桌佳餚,四溢的香氣正不迭地蠱惑著杏子的味蕾,令她不免食指大動。沙耶香本以為杏子會二話不說就狼吞虎嚥,不一會兒便將餐點一掃而空。沒想到對方卻是不發一語地坐直了身子,雙手合十並闔上了雙眸。轉瞬間,一股聖潔而不可侵犯的莊穆氣息便在杏子身旁繚繞。雖然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卻也讓一旁觀看的沙耶香受這氛圍所感染,跟著在心底向神靈祈禱與感謝。

  啊,說起來這傢伙曾說過自己是出身自教會家庭的呢。偷偷瞄了眼正虔誠地向天父禱告的杏子,沙耶香總算是想起了杏子的家世背景。明明是個好孩子,為何上帝卻總未能聽見她的祈禱呢?不但如此,甚至還讓她遭遇了這樣慘痛的苦難。

 

  結束餐前的禱告後,杏子迅速拿起碗筷,並以令人驚艷的速度開始大快朵頤。她嘴裡一面嚼著食物,一面發自心底向沙耶香稱讚,「哦哦──看不出來妳的廚藝其實還挺好的嘛,沙耶香。」

 

  「喂喂妳這傢伙的話還真失禮呢。再怎麼說我畢竟都是一個人住啊,三餐不能自理怎麼行──」無奈地白了她一眼,沙耶香嘆了口氣,接著像是想起什麼似地發問。「倒是妳,老看妳在吃零食,應該很少吃到這種『正統』的晚餐吧?」

  「嘛,我的話能好好吃一頓飯就很滿足了吧,在成為魔法少女以前,還沒辦法這樣過著能溫飽自己的生活呢。更何況都已經不是人類了,營養均勻什麼的也不必管了吧──真要說的話,Greif Seed才是我們的養分吧。」故我地說著話的杏子,發現另一方異常的靜默後便意識到自己說錯話,趕緊道了歉。「唔抱歉,我好像太多話了哪,別太在意。」

 

  「……不,妳說的沒錯哪。」只見沙耶香搖了搖頭並以平淡的口吻、似笑非笑地這麼應聲,她細柔的聲音彷彿就要隱沒在空氣裡頭。不安的視線滯留在杏子的胸口附近,稍嫌憔悴的面容倏地覆上了一層陰霾。隨後她話鋒一轉,抿緊了發白的唇,便開口問道,語氣中參雜著幾許憂慮。「對了……杏子,妳的Soul Gem現在怎麼樣了?」

 

  聞聲,杏子沒有馬上答話,而是靜靜地放下了碗筷,便向前伸手讓那渾黑如墨的Soul Gem展現在沙耶香面前。即使早有預感,見狀沙耶香卻還是忍不住屏息。

 

  「我想那傢伙應該有和妳說過吧?雖然不甘心,但正如牠所說──我大概也就到此為止了呢,頂多只能再撐個幾天吧。」一派輕鬆地邊悠然道出事實,邊將Soul Gem納回。明明是攸關自身生死的事,身為當事人的杏子卻顯得氣定神閒,而她那事不關己的態度反倒引起了沙耶香的怒火與罪惡感。

 

  她為杏子的滿不在乎而慍怒,但更為造就一切卻無能為力的自己感到氣憤。心有不甘的沙耶香咬緊了唇,雙手交疊於膝,垂首而面色凝重地開口。「──對不起。因為我的關係才害妳……」

 

  「妳沒必要道歉。會導致這種結果我也得負起大半責任,畢竟說到底這都是我的自作主張,所以妳不必感到自責或是愧疚。」

 

  怎麼可能不愧疚!她怎麼可能原諒連累了他人的自己啊!欲如此出言相駁的沙耶香,正要開口時卻遭杏子先一步奪得發言權。「並且,讓妳獨自一人離開這種事我也絕對不會容許,妳可別天真到以為這樣就能逃開我啊。」語罷,不忘附上那一貫作風的玩味淺笑。

 

  唔哇……完全被看透了啊。原先準備辯駁的沙耶香頓時一陣語塞,隨後像看開了什麼似地,以一抹苦笑置之一切。即使內心被對方摸透,可她非但未因而反感,甚至還感到一絲欣慰與難以言喻的喜悅。杏子會對自己的心思瞭若指掌,是不是因為她們就是如此相似的存在呢?──或許她原先便和自己抱有相同的打算吧。

 

  沙耶香知道就算拒絕杏子和自己一起赴死也是徒然,兩人的結局不會故而改變。所以她僅是輕輕頷首,壓抑著眼看就要潰堤的淚水,有些哽咽地輕語,「……嗯,謝謝妳,杏子。」揉了揉濕潤的雙眼,稍微整頓了下思緒讓心情平復後,沙耶香便仰起首與杏子相覷,接著莞爾一笑。「比起變成魔女,我想這樣應該是最好的結束了吧。」

 

  映照在彤紅的瞳仁的那抹身影此刻看來是如此婀娜多姿,但卻也令人為這樣的她而惋惜──再怎樣美艷的花朵都會有凋萎的一天。凝望著沙耶香可掬的笑顏,杏子不禁心生苦澀。哪怕只是一瞬,她都希望能挽留這份笑容。

 

  最好的結束嗎?


  這種事──

 

 

  「誰知道呢。」伸手輕拍了對方的頭,杏子露齒輕笑,面容無比溫柔。「不過更重要的是,既然這是沙耶香妳自己的決定,那麼這就足夠了吧──假如不能改變注定滅亡的命運,那至少也要由自己決定如何終結這一切不是嗎?無論對錯與否,只要別留下缺憾就好──我們也只有這麼一次人生。」


  雖然她們卻在不知情的時候經歷過了許多不盡相同的事。

 

  沙耶香遲遲一語未發,只是低頭默默沉思。而杏子也沒多言,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已經確實傳達到了。像是要緩和氣氛一般,杏子拍拍腹並伸了個懶腰,一臉滿足地說:「呼吃飽了、吃飽了,多謝款待啦沙耶香,飯很好吃喔。那麼我──」


  話未道盡,沙耶香便忽然插口說:「那個……杏子妳今晚就住我家吧?反正家裡也只有我一個,這樣妳也不用再找休息的地方……」稍稍使力拉住了杏子纖細的手臂,爾後沙耶香有些難為情地撇過頭,目光卻仍飄向對方。


  「另外──明天,希望妳能陪我去些地方。」



  餘音嫋嫋,那悠揚的琴聲宛若在她倆的耳畔呢喃,婉轉動聽的樂音令人聞韶忘味。


  然而,徜徉在這美妙樂聲中的佐倉杏子卻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她那板著臉、緊蹙眉頭的苦悶模樣,和身旁沉醉其中的美樹沙耶香恰好成了微妙的對比。
 
  ──她怎樣也沒料到,沙耶香竟會帶著自己來到那個小少爺的家門前。 


  一把無名火在心頭熊熊燃燒。握緊雙拳,終究按耐不住滿腔的煩悶與不悅,杏子轉向沙耶香便開口問道,「喂,沙耶香,妳到底在想什麼?事到如今,為什麼還要來這種──還要來那個小少爺的家啊?妳不是……」話說到一半她便及時打住,猶豫是否該繼續發言,滿是擔憂地瞥了眼沙耶香。

  經過數次輪迴的杏子,目睹過太多次沙耶香的毀滅,其中上条恭介也是重要的因素之一,會對他抱有嫌惡感是在所難免。但不單單是出自她己身的怒意,如今沙耶香對此的感受亦是她所顧慮的。沙耶香究竟是否已經釋懷?心境上又有何轉變?這始終並非是杏子所能知曉,亦非她能決定的事。

  老早便猜到杏子會有這樣的反應,沙耶香先是深吸了口氣,將視線從上条家的宅邸移至杏子身上。「現在已經──沒問題了,別擔心。之前在公園裡的時候,妳不是跟我說了嗎?『好好去面對自己的心情』什麼的──所以現在我才會和妳來到這裡。」

  其實在仔細思索過有關上条恭介的事、自己許願的初衷後,再加上過去業已歷經過多次相同的經驗,對於恭介和仁美交往的事,沙耶香也早早釋懷,而同時她亦衷心為青梅竹馬和友人祝福,當然起初她還是會有那麼些嫉妒,但這就是所謂的青春不是嗎?

  「我總算是想起來了呢,我最初的願望──就只是希望能再聽見恭介的演奏、再看見他在舞台上大放異采的樣子而已──能再聽見這琴聲就足夠了。」見杏子全神貫注地聆聽她的自白,沙耶香竊竊地笑了,一股源自內心深處的暖意跟著升湧而上。「而且不管怎麼說,這都已經是最後了嘛!我已經不想留下遺憾,也不想再後悔了。」

  聽聞了對方真摯的告白後,對沙耶香那至今仍舊不渝的信念,懷有她所無法觸及的執著與倔強沒轍的杏子,在心底嘆了口氣,並苦笑了笑。真是的,明明只是個愛逞強的傢伙呢──卻又令她羨慕不已。「……是嗎,這樣的話我也沒什麼反對的必要了吧。那麼,不打算進去嗎?」但或許真正愛逞強的人是她自己吧──杏子邊說邊沒由來地這麼心想。

  一旁的沙耶香輕輕搖頭予以否定,隨即面龐浮起淡淡的笑容,聳聳肩如是答覆,「我想仁美大概在裡面吧,所以還是別打擾他們的好。這種不識相的事,可不是沙耶香小姐會做的呀!」

  「還真是搞不懂妳啊,嘛,但也罷了──不過,既然都是最後了,妳不去和鹿目圓道別嗎?」

  「小圓啊……那孩子實在太過溫柔,總會為別人傷心難過,為別人哭泣……要是直接和那孩子說的話,果然還是太殘酷了點,我做不到呢。所以那方面我想還是讓轉校生來處理會比較好吧,雖然有點不甘心就是了哈哈。」沙耶香撓了撓青髮,故作自若地乾笑著說,不過其中情意是絕對的真切。
  
  現在回想起來,自己還曾對最好的朋友說了過分的話啊,那孩子明明一直是陪伴在她身邊、支持著她的,而且也對轉校生產生諸多誤解──看來她果真是個笨蛋啊,只顧著自己而未顧及旁人的感受,給人添了一堆麻煩。想到這,沙耶香不禁心生一絲歉疚,為自己的一意孤行與不智感到慚愧。

  收起笑容,像是要轉移話題,沙耶香轉向杏子提問道,「──對了杏子,妳有想要吃點什麼嗎?要吃什麼都行,今天全都由沙耶香小姐請客哦!而且今天是假日,所以無論妳想去哪,沙耶香小姐都奉陪到底!」拍了拍胸脯,沙耶香神采飛揚地說。人生的最後一餐,當然要吃得特別豐盛才說得過去嘛。

  「……這麼突然?今天到底是吹了什麼風啊。」然而杏子卻是狐疑地盯著沙耶香瞧。

  「喂妳對我的印象就這麼差嗎!這可是回禮哦──」見對方仍是一副「不知道妳在說什麼」的困惑模樣,沙耶香便補充道:「就是先前的那個蘋果的回禮啊。我在那時候拒絕妳了對吧?」

  「唔,那是……」詫異地瞪大了蘋果色的眸子,杏子登時一陣啞然。是在指那時在教堂的事吧──

  「那時我是真的感到生氣,當然就算是現在我也不贊同那種方式。不過,」說話的同時,沙耶香也沒漏看杏子那錯綜複雜的神情,她頓了頓便接口說下去。「我確實不該就這樣把蘋果丟在地上……所以,這個是對當時的回禮還有道歉哦。喏,雖然晚了一點,但妳願意收下嗎?」語畢,她便悄悄伸出手,笑容可掬。

  「我可是會把以前的帳全都討回來的啊。」毫無遲疑地,輕輕覆上了那白皙如雪的稚嫩手心──如同伸手迎接她那最初亦是最後的美夢。

  神或許也不是那麼愛食言的傢伙。與對方溫熱的纖手緊緊相扣,杏子邊望著身旁少女燦爛如花的笑顏,邊為這小小的奇蹟獨自竊喜。



  在那之後,沙耶香便依言帶著杏子去吃遍了見瀧原的各式美食,也順帶讓杏子好好重新認識自己所居住的見瀧原一遍。好比說放學後常和圓她們一起逛的店、一個人心情不好時散心的地方、杏子常駐的遊樂場,就連她倆初次相遇的場所與那埋藏著悲嘆之種的車站也不例外……這大概可以說是一種另類的巡禮吧。

  ──然而這個屬於美樹沙耶香、存放著無數珍貴回憶的城市,如今將面臨空前的災難,而她卻沒能夠挺身保護自己的故鄉,沒能夠完成她以自身靈魂作為代價的心願。

  努力過後卻換來這樣的結果,總感覺很孤單、很不甘心哪──換作是先前的她八成會這麼認為的吧,但是現在已經不同了──因為在她的身邊,還有杏子在啊。

  固然乍看之下是個性格頑劣、自私自利的惡人,在實際去深入瞭解卸下名為剛強的盔甲的佐倉杏子後,便能知道她是個溫柔卻也笨拙──終究是名年紀與自己相仿、正值荳蔻年華的少女爾爾。而在她那纖瘦的肩上所背負的那些終究是太過沉重。相較之下,自己實在是幸福得奢侈過頭了啊,在杏子看來或許自己只不過是在無病呻吟吧。

  也正因如此,沙耶香才希望在最後能多少彌補下杏子這坎坷多舛的人生──畢竟在她的人生旅途中,所經歷過的美好時光就仿若夢境般的短暫──而同時這亦是現下她唯一所能為杏子做的事了。

  「喂喂沙耶香,妳到底在發什麼愣啊?從剛才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見沙耶香神情恍惚,坐在另一頭的杏子終於忍不住出聲喚道。「再不吃的話冰都要融化了喔?」嘴裡嚼著冰的杏子一面提醒,一面將盛有香草冰淇淋的湯匙舉至沙耶香的唇邊。

  對杏子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有些尷尬,沙耶香猶豫了半晌,最後還是乖乖張開嘴並一口將冰嚥下,它的冰冷倏地刺激了腦袋,彷彿神經都要凍僵般地,令她不禁緊皺起臉來,唇齒發麻。「沒、沒什麼啦,只是在想一些事……倒是妳吃得滿嘴都是,妳是小孩子嗎?」抽了幾張面紙,沙耶香無奈地邊吐槽邊替杏子擦掉嘴邊的奶油。「再說我們為什麼要在這種冷死人的天氣吃聖代啊!」

  現在她們可是在餐廳裡唯一點了冰淇淋聖代的客人啊!從四周瀰漫著的熱騰騰的壽喜燒的香氣便可知她們的餐點有多不何時宜。

  但杏子卻是淡然自如地反問,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是妳自己說要吃什麼都可以的不是嗎?而且,這是我第一次和……朋友一起吃啊。」她先是思索了會兒才把朋友這個詞彙補上,也許是一時不曉得該如何措辭才好,畢竟她們之間的關係可說是相當微妙。而當聽見杏子的話時,沙耶香的雙頰則是曖昧地染上了一抹紅潤。

  「……可以的話也想讓小桃嚐嚐呢,她以前就很喜歡吃冰淇淋之類的東西了。」仰望著窗外的天空,杏子語重心長地輕聲喃喃,她大概沒發覺當說著自己親妹妹的事時,她總會露出一種柔和卻也顯得寂寞的表情。

  「是個好姊姊啊,杏子。」見狀,頗有感觸的沙耶香輕柔而和藹地莞爾,並作勢要餵她吃聖代上的櫻桃,不過出乎意料地對方卻一臉難為情地盯著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窘迫模樣。「哎呀妳這是害羞了嗎,真可愛呢杏子炭!」

  「才、才不是啊!唔……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妳這樣真讓人不習慣。」

  「說這什麼話嘛!人家難得變坦率了,這樣難道還不好嗎?」

  「不過笨蛋這一點似乎是沒變。」

  「彼此彼此啦──嘛,玩笑就開到這裡吧。」白皙的指尖有意無意地沿著杯緣畫弧,沙耶香如銀鈴般清脆透徹的聲音在杏子聽來有些顫抖。「哪,杏子,今天還玩得愉快嗎?」

  是在感到不安嗎?這傢伙,果然是太勉強自己了吧。直盯著強裝鎮定卻破綻百出的沙耶香,杏子體面地並未加以戳破而是默默地頷首。

  「這樣啊,那就好──那麼、」沒待沙耶香把話說完,杏子便逕自接口道,「時間差不多了是吧。」異常平靜的口吻卻使彼此間的氛圍顯得格外悲愴,聞聲,沙耶香抿了抿如蠶絲般單薄的唇,並拿出那龜裂得厲害的Soul Gem。
  
  光是這樣簡易的動作便能言明一切──她們的Soul Gem已然到達極限,喪鐘正悄悄為她們將臨的逝去響起最後的輓歌。

  面對擺在眼前、早已明瞭無法挽救的事實,杏子只是凝視著那一閃一爍的Soul Gem澹然一笑。「那麼,就一起走吧。」再度牽起那雙手,而這一次──她絕不會再輕易鬆手。


  「──因為一個人的話,會很寂寞吧。」不約而同地相覷而笑,兩人的聲音相互交織,在彼此的心中曳出一陣溫暖的漣漪。



  一把敞開破舊的木門,脆亮有力的聲響迴盪在杳無人煙的廢棄教會。伴隨啪噠啪噠的踅音,一紅一藍的兩道人影一同步入了有如廢墟的教會裡頭。斜陽挾著金光透入了殘破的彩色玻璃窗,為這沉睡長年的教會帶來幾許暖色。

  「啊啊,最後的果然這裡嗎……確實是個很適合為這場鬧劇收尾的地方哪。」端望著這熟悉不過的景物,杏子帶些自嘲地低語。事實上她並非是那麼容易觸景傷情、睹物思人的人,只是看見了久違的景色,難免會有些感慨與懷念。

  至於沙耶香的選擇也不令她感到意外。

  佇立在講臺前,夕陽餘暉宛如金色的紡紗披在沙耶香的身上,青藍的舒軟髮絲渲染著暮色,精巧玲瓏的薔薇色雙頰各擁著一朵緋紅。沙耶香忽地旋過身正視著杏子,蔚藍的深邃眸珠倒映著那抹火紅的倩影。稍稍向前挪動了步伐,她那纖細的手臂環住了杏子,將她納入自己的懷抱,便在她紅透的耳畔輕喚。「哪,杏子。」

  ──好香,好溫暖。百合花的淡淡馨香由她的髮間撲鼻而來,令杏子不禁為之心醉。一面感受沙耶香的體溫與心跳,一面傾聽著她的話語。

  「妳不後悔嗎?──選擇拯救我、甚至與我同歸於盡的這件事。妳明明沒必要為我付出這麼多,更何況最初我們還是那種互相廝殺的惡劣關係……」

  轉校生說的或許沒錯──太過溫柔、容易心軟會成為魔法少女的致命傷。

  「妳總是很顧及我的心情、為我著想這讓我很高興也很感激。但,好像都沒怎麼聽妳說過妳自己的感受……妳明明是承擔最多的那一方,卻從沒在我面前露出一丁點的破綻──怎麼說呢,心裡總感覺有點不平衡啊。」她不自覺地將杏子懷得更緊,聲音有些沙啞地輕喃。「吶,在最後能讓我見見嗎?妳真正的自己。」

  見杏子仍舊默然不語,沙耶香沒有因而退縮,而是繼續說下去。她不禁聯想到自己也曾在此地和杏子對峙的景象,只不過那時的她對這一切的內幕還是一無所知。「或許妳還是會認為,抱有這種天真想法的我是個任性的笨蛋。但我果然還是不想只成為被拯救的那方,我也希望成為可以拯救人的一方呀。所以──」

  我也希望妳能對我撒嬌。

  「妳……」面對她如是撼動人心的真摯話語,方才都表現得不為所動的杏子,終於因為這句話而動容。她兀地低垂下首,溫熱的前額抵在沙耶香的肩頭,那襲嫣紅的長髮猶如瀑布簌簌傾落。

  由於看不清杏子的表情,加上她發顫的身軀,使得沙耶香誤以為她哭了。輕拍了拍稍微弓起的背脊,沙耶香試圖安撫她、壓低了音量慌忙地喚道,「杏、杏子?」

  誰知這時杏子猛地抬起臉,並揪緊了沙耶香的衣襟,將她拉近自己,有些嗚咽地向措手不及的她高聲喊道:「妳──真的是個笨蛋!怎麼可能會後悔!妳不是也沒有後悔嗎──為他人祈禱這件事──既然如此我又有什麼好後悔的!要是後悔的話,先前拼命地去救妳、甚至不惜跟妳同歸於盡的我不就是個笨蛋了嗎!」

  杏子洪亮的吶喊響徹了教堂,更是沁入了沙耶香的心脾──這是由她最真摯的情感所編織而成的、來自靈魂深處的嘶喊。

  「而且,還說什麼想拯救我?別太自以為是了妳這笨蛋!明明都自身難保了……還逞什麼強啊!給我適可而止吧!」她其實明白不過,兩人都在無謂地逞強,無謂地執拗,為這無理又荒誕的命運而不甘。

  「這份力量根據用法,應該能創造出更多美好的事物才對──」
  「為了不讓這份心情成為謊言,我已經決定不再後悔了。」
  「在祈求他人幸福的同時,卻也對他人恨得無以復加──原來我們魔法少女,就是這個樣子呢。」


  「──我、真是個笨蛋。」

  ──為什麼,誰都無法幸福呢。

  無論是自己還是沙耶香,即使只有沙耶香一人也好啊,為什麼卻──誰都沒辦法得到幸福呢?這被迫斬斷的未來……不就等於是否定了她們胸懷著的理想、所堅信的正義嗎──是在嘲笑,她們那以靈魂作為代價的願望啊,是一種對她們的靈魂的褻瀆啊!

  那種事,怎麼可能容許。

  如果心懷希望就會因絕望而亡──那麼難道懷抱希望就是一種錯誤嗎?


  「開什麼玩笑。」她如是憤恨地低聲謾罵。

  沙耶香感受得出杏子的手正隱隱顫抖,以及她的忐忑。輕柔地撫過稍嫌凌亂的髮梢,纖細的指尖沿著臉緣滑動,最後著落於她的唇間。旋即,少女的綿言細語隨著上揚的嘴角響起。「是呢,對不起──但是杏子,我想奇蹟和魔法都是真的存在的哦。」

  她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這點杏子並無從知曉,因此她這麼反問了,「即使被那個兜售奇蹟與魔法的キュゥべえ給騙了,甚至被自己的願望所背叛,妳還是這麼認為?」

  「沒錯。」毫無躊躇之意,沙耶香斬釘截鐵地答覆。「──因為我們不是再次相遇了嘛,以最完整、最真實的我們自己相遇了,儘管會是以這種方式作結。」

  凝視著自己的那雙眼眸,有如一顆璀璨的寶石般,耀眼到令人心生忌妒。拍了拍前額,杏子無奈又好笑地輕嘆了口氣,同時不禁感到一陣鼻酸。「真是敗給妳了……儘管曾變成了魔女,妳果然還是個蠢到沒救的笨蛋啊。」即便是這種時刻,她仍不忘調侃對方一番,接著一如往常地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不過我就姑且陪著妳到最後吧。」

  「是、是,因為小沙耶香最怕寂寞了嘛。那麼……」

  隨著突然乍現的淡藍色光幕褪去,那即將燃燒殆盡、碎裂成魔女之卵的Soul Gem,就這麼靜悄悄地躺臥在她的手心。身旁的杏子也同樣拿出了汙濁如混水的Soul Gem。
 
  ──已經是極限了。正當她這麼下定論時,乘著排山倒海之勢的暈眩感冷不防襲捲了杏子的腦門。她的胸口感到一股近乎窒息的劇痛,全身更是癱軟無力,支撐的力量都被抽走似的。可惡,再撐著點啊。咬緊牙關,她努力將逐漸遠離的意識拉回,而當她回過神時,愁容滿面的沙耶香已經佔據了眼簾。

  「杏子,妳還好嗎?」她依稀能聽見沙耶香充滿不安與驚慌的關切。

  她沒由來地感到口乾舌燥,蹙緊眉頭急促地應了聲。「看就知道了吧,哪可能會好……」尾音甫落,一道眩目的五線譜魔法陣驟然而降,以杏子的Soul Gem為圓心向外擴散,堆砌在Soul Gem裡的污穢量正逐漸減少。

  喀啦。一聲清脆得刺耳的聲響緊接而來──不需懷疑,那正是傳自美樹沙耶香的Soul Gem的哀鳴。見狀,怒火霎時被點燃的杏子忍不住向她尖聲怒斥。「喂、妳幹嘛還做這種浪費魔力的蠢事!太亂來了啊笨蛋!」

  然而對方卻是心平氣和地向她保證。「沒事的,我是不會搶先走一步的,我們約好了嘛。」語畢,她嫣然一笑,逕自將自身的Soul Gem小心翼翼地交付給杏子的手中,接著伸出雙手連同對方的Soul Gem一齊包覆起來。

  「害怕嗎?」她垂下細長的眉睫,輕問。

  費了勁才平靜下心來的杏子,撇了撇嘴便悶悶地說:「……哪可能不怕。雖然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但沒人會想體會這種經驗第二遍吧。」

  「啊哈哈,這倒也是呢……只不過沒想到杏子會這麼直率地承認了。」乾笑了幾聲後,她有些惋惜也有些落寞地笑了笑。

  「哼,不就是妳自己要我坦白的嗎?而且妳不也一樣會怕。」

  沒有得到預期中的反駁,挑起眉,杏子訝異地睜大了雙瞳,而就在她打算出聲叫喚的那個剎那,遲遲未答的沙耶香卻突然開口,「哪,杏子。如果還有下一次的話──我們再一起去吃冰吧,一起去逛街還有遊樂場……對了,杏子也來上學吧!只要想點辦法應該能讓妳轉學進來的。住宿的話……只要妳幫忙做家務,要同居也是沒問題的哦。」拉拉雜雜地說了一長串話,好像這會是她最後一次開口說話似的。

  「還有……還有……」

  「沙、沙耶……香?」



  ──滴、答。

  霍然間,溫熱的液體滴落在她的手心,化作一朵淚花綻放。杏子心一驚,便倏地抬起視線,迎上了沙耶香啞聲啜泣著的花容。

  足以淹沒世界的淚水奪眶而出,在那雙頰上刻印下自己的足跡。那雙無助的明眸正無聲地向她傾訴悲傷。啊啊,還真是令人熟悉的畫面啊。這畫面她究竟見過了幾次呢?肯定是數都數不清了吧。

  「對、不起,我明明……不想再讓妳看見我哭的。但是我──」

  ──如果她們能早點相遇,能不是以魔法少女的身分,而是平凡不過的少女相遇的話,是否她們就能擁有不同的未來?

  然而她們的相會往往卻是建立在魔法少女這個基礎之上。

  伸手攬了攬沙耶香抖動不停的肩以示安慰,不知不覺中同樣是紅了眼眶的杏子,帶著濃濃的鼻腔,逞強地苦笑著說。「別再哭哭啼啼的了,妳才不適合哭泣啊……妳的哭臉我可是看了好幾遍了……早就看膩了啊。」她曾說過只要將一切後果都當成是自作自受,便能承擔這些難以接受的事,但那絕非全部。即使是佐倉杏子,也會有一些事是無法接受的。

  粗魯而笨拙地抹去眼淚,整頓好思緒後,杏子將自己的Soul Gem放至沙耶香的手中,並站起身。「……杏子?」硬是止住了流個不停的淚水,反之換上不解的表情,沙耶香專注地看著杏子的動作。

  四目交接,彼此的Soul Gem也相互輝映著。良久,杏子卸下了髮飾,解開束縛的赤髮隨即散落,那神態有若火勢高漲的烈焰一般。如火覆身的光芒散去,緊接登場的是一名英氣凜人的魔法少女。沙耶香不禁為這動人的美景愣了神,在過去,自己也曾見過類似的情景。

  與杏子共赴黃泉的景象還歷歷在目。

  「拿著這個吧。」

  接過了那枚酷似十字架造型的髮飾,沙耶香珍惜地將它與杏子的Soul Gem呵護在手中,接著欠起身。她深知杏子這麼做所代表的意義,所以自己也必須有所回應才行。任由海洋色的光輝包覆身軀,美樹沙耶香同樣完成了變身之後,便拆下了髮夾,將之交付給杏子。

  她倆一連串的動作就如同在舉行一個神聖的儀式般。


  「──謝謝妳,願意拯救我。」

  「要謝的話,到時候就帶我去吃遍所有的美食吧。」

  「嗯,一言為定。」相約而後,兩人同時展笑。牽起了彼此的手,一如繫緊了她們的心。接著,雙雙拋起了Soul Gem──


  


  她們在彼此的夢中含笑凋落,在那凋萎的靈魂之花──



  紛飛的碎瓣歌詠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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